江北、

一只不安分的老咸鱼

[楼诚方]代替

明诚裹紧了风衣,双脚从甲板上踏出踩到实地。行李不重单手可提,可是明诚还是把箱子放到了地上,才抬头轻舒口气。

又站在了上海这片土地,明诚记得,他上次站在这里,还是三十年前。

雨中灯市欲眠,原已萧萧数年。
此时的上海早没了当年风月的景象,取而代之的是高楼临立,车水马龙。明诚微眯了眼,似乎想从模糊的视线间找回当年,可是除了高楼之上玻璃窗反射回的光,明诚什么都没看见。

真的是离开太久了,久到明诚都找不到当年的明公馆。昔日的街道已变,明诚只能拿着地址一路走一路问,顺着模糊的记忆一路向前。不知走过了几条街,明诚蓦然看见一幢老式的别墅洋楼,在高耸入云的大楼间格格不入。

房子外面的颜色因为经年的风雨吹打开始褪色,墙壁裂痕斑驳隐隐有发黑的迹象,玻璃窗蒙了一层灰还挂着几缕破碎的蜘蛛丝。明诚来到大门前敛眉看了看,抬手撕下了门上贴着的封条。
原来姹紫嫣红开遍,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。

厚重的开门声穿过了年久的岁月钻进明诚的耳朵,扬起的灰尘模糊了视线,明诚有一瞬间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的那个夜晚。

那是明镜离世的一年以后
彼时,新月尚弯。明诚收拾好了东西,站在明楼身后低声催促
“大哥,该走了,不然来不及了”
该走了,再不走就要被76号的人困住走不了了。明诚知道他们的身份总有一天会被戳穿,他一直在准备。准备着撤退,准备着保住明楼。所以当他发现特高课和76号都在调查明楼,甚至在明公馆外监视明楼以后,明诚当即决定撤退。

可是,他们还是走慢了。
76号的特务把车团团围住,十几把枪口对准了玻璃后的两人。明诚咬牙低骂了一声,掏出枪对着正前方的特务就是一个点射。
瞬间,枪声四起。
尘土和惨叫混杂,穿插着汽车绝尘而去的声音。

他们最终还是逃了出来,可是明楼却在那次突围中受了伤,此后很多年,明诚都在想,当初怎么不是他受伤,当初他怎么就没能替明楼挡下那一枪。

从别后,忆相逢,几回魂梦与君同。
挥手打散眼前尘埃,明诚的目光落在了桌案上的全家福上。照片早蒙了一层厚厚的灰,人的眉眼也分辨不清,可是明诚知道,那就是当年的全家福。
有大姐,大哥,还有明台。

1946年,内战爆发。明诚和明楼由地下转到了前线。临上战场前,明诚听到自家大哥说
“终于等到了这一天,能够光明正大的战斗”
虽然明楼声音很低,可是明诚还是从言辞里听出了隐忍的激动。
是啊,我们最大的心愿,就是马革裹尸。
三年内战,明诚和明楼聚少离多,大多数联系都是从来往的书信间获知。明台自大姐离世后便没了消息,明诚也私下调查过,可是一点痕迹都没有。

直到1976年的春节。
那时,他们已经在东北生活了数年。内战胜利以后,他们没来得及回到上海就随着部队来到东北,然后便在这里安定下来。
明诚开了个画廊,白日里和明楼写写画画,夜幕降临后就翻翻报纸看看能不能找到当年明台离开时的信息。

然而好景不长
或许连他们自己都没想到,当年拼死拼活用命换回来的同胞,竟然会把枪头对向自己。
十年文革,那是最不能也最不愿回忆的时光。

明诚不知道他们的身份是怎么被翻出来的,他只记得那天一帮人闯进了画廊,话都没说抬手就把桌子砸碎,画板被扔到地上有无数双鞋从上面踩过,当年的书信被翻了出来撕成碎片落在明诚的眼前。
他大叫挣扎,想阻止那帮残暴的人,可是除了徒劳的叫喊,他什么都做不了。

那段时间的明诚是在监狱中度过的,被审问,被批斗,被拉倒街上挂着牌子巡行,被曾经的同胞骂卖国贼。他有将近三个月的时间没见到明楼了,自从被抓起来囚禁,他和明楼就被分开单独关押,他看不见明楼的情况如何,可是不用想也知道,明楼不会比他强到哪里去。

明诚不是没想过反抗。他堂堂明家子弟,自小明楼就告诉他,身为男儿自当磊落,侠之大者为国为民。如今落的如此地步,明诚怎么会咽的下这口气。他用沉默回应那帮人的审问,用轻蔑贬低那帮人的批斗,结果招来的却是又一次比之前更狠的毒打。

后来明诚就学聪明了不再反抗。他想着,他总该是留点体力去见大哥的,他还要接着保护明楼的啊。

他再一次见到明楼,是在出狱后。
那是1976年临近春节的时候,明诚回到曾经的家里,还没走到跟前儿,明诚就看到屋子里的灯亮着,而明楼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衫,站在厨房做饭。
那时新月未圆,场景像极了当年在上海的明公馆。
只是物是人非,似水流年。
明诚走近,不期然看见明楼微微发白的鬓边和眼角渐浓的皱纹。明楼老了,阿诚这样想着。不过幸好,他还在。

君埋泉下泥销骨,故人约,难相赴。
他找了明台近半生的时间,可是最后,只得到了一封染血的手书和一块支离破碎的手表。
手书是明台亲笔,手表是当年除夕明楼送的那块。

除此以外,还有一封死亡说明信。
信上说明台是1948年牺牲的。那时内战,明台投了前线,在一次冲锋中不幸中弹,子弹穿透了明台的右肺叶,失血太多没抢救回来。其实组织当时就想告诉消息的,只是没找到家属所以才一直拖着,直到春节前夕,有人联系上了明诚,把这份遗物寄到了他的手中。

明楼得知消息后,怔愣了许久,好半天才回过神。自此,明楼一病不起,加之心火愈盛引的旧疾复发,身子竟是一天不如一天,到最后,明楼已经开始陷入昏迷。

归心似箭向故土,离乡十载是游人。
上海已不是当年的上海,而明公馆,还是当年的景象。穿过回廊,明诚在后花园的一棵老槐树下停住了脚步,他抬头仰望,看见落日余晖斜斜倾洒。三十年前,他就是在这里藏下了当年没来得及拿走的东西。

是那副《家园》
还有一张黑白色的全家福。有大姐,大哥,明台,还有明诚。
照片上的人眉眼依旧,而手捧相册的人却是鬓角发白。如果仔细看,会发现照片上的明诚和现在的眉眼有些差别。
是了,他原本也不是明诚。
他叫方孟韦,是明诚在前线时结识的兄弟。

其实明诚当年就走了。
在那个十年的末尾,明诚为了保住明楼,一个人承担了所有的罪名,他担下了特务的身份,替明楼开脱,承认自己是毒蛇,是军统。
明诚代替了明楼,走向了那座刑场。
而方孟韦,代替明诚留在了明楼身边。

明诚是不忍心抛下明楼一个人活在世上的,所以在判决前夕,明诚就写了书信寄与方孟韦,恳求他代替自己继续作为阿诚陪着明楼。
他活着,阿诚便活着。
阿诚活着,明楼也就活着。
方孟韦如何拒绝?他不能拒绝,因为他清楚的知道,明楼对于明诚有多重要,而明诚对于他,又有多重要。

所以在明楼出狱后,方孟韦以阿诚的身份留了下来。仗着自己与明诚几乎一模一样的脸,他努力扮演着这个身份,无论语气还是神态,都与在世时的明诚一模一样。尽管只有他自己知道,真正的明诚,已经再也回不来了。

可是最后,方孟韦还是在明楼面前败下阵来。他看见夜深人静时,明楼总是对着漆黑的夜空远望,而手里攥着明诚的照片。开始他只以为明楼在担心在回忆,直到明台去世的消息传来,明楼一病不起,方孟韦才知道,其实明楼早就知道了他不是阿诚。

“等我死后,麻烦你帮我办件事吧”
明楼躺在病床上,意识尚且清醒。方孟韦点点头,弯身凑近了明楼的耳朵
“回到上海回到明公馆,把当年阿诚藏起来的东西带回来”

方孟韦应了,片刻后仍是没忍住到底问了
“您是怎么知道我不是阿诚的?”
…………
长久的沉默后,明楼阖眸,微不可查的话语轻飘飘钻进方孟韦的耳朵
“眼神”

阿诚看我的眼神,从来都不会这样陌生。

而一同失去了两个弟弟,其中一个还是心爱之人,明楼就此急火攻心一病不起。

这一病,就是半年。
半年后,明楼的病情恶化,抢救无效身亡。
那天,正是正月初一,新年刚过。
清冷的月色照在明楼苍白的脸上,方孟韦心底无端生出一丝悲凉,他想起当年明诚死的时候,也是这样冷的月色,照在身上从头凉到脚底。
新月曲如眉,未有团圆意。
大抵那两人,此生都不会再看见新月,更别提团圆。

方孟韦将东西拢在一处,敛眉垂眸瞧了好一会,终究是将火柴扔了下去。跳动的火舌顷刻间吞噬了油画和照片,也吞噬了那些人的眉眼,随着火光渐息,方孟韦似乎看见了明楼和阿诚。
他嘴角含笑,朝他伸出了手
像极了当年,他带他回家的模样。

我有故人抱剑去,斩尽春风未肯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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